徐栩漫粒(接稿版)

亚斯米那,在老去前,你都不会幸福

举头望山月

我看到月亮。月亮高悬在我头上。但是没有星星。

我坐在阶前。阶前是一棵樱花树。但是开始凋零。

“樱花落尽阶前月。”

我看到一具骷髅站在那里,樱花花瓣片片落在它骨架上。

此时圆月皎皎。

 

樱色的手账本。樱花胶带。

我迟来的生日礼物。如此相配。

中秋这天正好是黑色星期五。可惜我相信恶魔。

但是。

下午时,趁父母不在家,我已收拾好行李:三身换洗衣物、一双鞋、牙具和毛巾、几本书、樱色手账本和樱花胶带、几支笔、一块橡皮、一把尺子、两个存钱罐、一个手电筒。

从前出远门都是妈妈帮忙收拾的行李。

 

我家后面有一条河。

 

眼泪是不值钱的。

等到夜深,父母都已睡熟,我悄悄溜出房间,拎着行李箱,握着钥匙走到了楼下。

亲爱的爸爸妈妈:

山月不知心里事,但知浮云一别,流水十年。

博尔赫斯说“我给你瘦弱的街道、绝望的落日、荒郊的月亮。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。”

所以,我为你们摘月去了。

木山月

我总是不知道如何把遗书写得不那么残酷。

轻轻推开大门,迎接我的是高悬的月,它在深黑的夜暗中皎皎发光。没有风。

我悄悄关上大门。推着行李箱走到河边,放了一双鞋压着那封信在桥栏旁。就这样了。然后我就自由了。你看,自由的一撇一竖冲破了桎梏,可仍长着一副桎梏的模样。所以,即使拥抱它,我也并不高兴,只是想起塞内加的一句话:

这个世界上没有流放地。

但好在还有容身之所。

月光冷却,山河滚烫。现在,我得到山上去,尽管那儿离家并不近,但山上有座山月寺,在山脚举头即可望见。

推着行李箱慢慢地走,仿佛行旅在外,不知何处是可供我逍遥的非人情处。偶尔抬头看看天空,只觉得不会再有这样的星月夜了。那时我就又想起博尔赫斯——“你再也看不到明朗的月亮了,你已用完了那不可改变的总数,命运交给你的那个数目,就算打开世上所有的窗子也无用。”

我已没有窗子可去打开了。

但月和月亮是不一样的。

这时虫鸣声渐渐淡去,我看见一盏忽明忽灭的灯,它像在冬夜里瑟瑟发抖的老人。终于走到一个公交车站。坐在长椅上等待天明吧,明日一早坐上第一班车,在镇上下车后就走到山上去。

我坐在长椅上,睡意全无,抬头看看天空,天空凝视着我,所有云彩都并无二致。忽然觉着,我没有好好爱过它。

“杜鹃鸣时天已明。”

拎起行李箱坐上公交车,投了两枚一元硬币。在找硬币时发现一枚98年的,比我还老的硬币。于是,收着。

坐在座位上,我总觉得公交车就像一个细胞,我不是坐在冰凉的椅子上,而是坐在活着的高尔基体上,等待着被派送到目的地。我的确像是块蛋白质。

下了车,我弯进小巷中,沿着斜来的小路走,可以走到山上的寺。那时天空还带点紫罗兰色。我发现我与这里真是久违。对所有陌生的物事,都轻轻在心中说声“你好”。我的心情愈渐明朗起来。

终于走到山门前,山门边不知何时建起一栋小屋。院子里,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正在捣衣。

“早安,老婆婆。”

“早上好,小姑娘。你这是要去哪儿啊?”

“我要去山上的寺。”我笑着说,没想到她却突然发疯了似的冲出来拽住了我的胳膊:

“不能,不能上山去!”

我来不及疑惑,只感到一阵吃痛,忙挣脱开老婆婆湿漉漉的手,解释道:

“我没有别处可去了,老婆婆,除了山上,我没有别处可去了。”

我拼命挤出滴泪来。老婆婆愣愣地看着我,也许是被我吓到,也许是为刚才自己的举动感到愧疚,总之,她走了回去,边走边似是不经意地低声喃喃道:

“千万别靠近河水。千万别靠近河水。”

她或许是个好人吧。我想,推着行李箱,踏上这旅程最后的一段路。也许是我走得快了,没走多久,一回头已不见山下那小屋。

奇怪的老婆婆。我也是。

山间空气清新,时有虫语鸟鸣,途经花坞,但闻桂树花香,令我不禁感到唐庾诗中的意境:山静似太古,日长如小年。余花犹可醉,好鸟不妨眠。

我要醉在这山中了吗?

然而山月寺到底是在眼前了。

我知道这寺该是久无人问津,却不曾料到它竟荒凉如许。大门的牌匾蒙上了一层很深的灰尘,只有“山月”二字仍隐约可见。而那佛幡只剩下破布的几块还在飘着,一时间只令我想起那所谓“仁者心动”,所幸这院中也无菩提树,只一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银杏伫立着,散落下金黄色的小扇形叶。

我走进大殿,在那一尊高大的佛像前,一个穿着黛蓝色汉裳的小姑娘跪在赭红色布铺着的坐垫上,她闭着眼,一手转着佛珠,一边呢喃着什么。

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人。把行李箱搁在角落里,我走到她身旁空着的坐垫前,也跪了下来。

“希望爸爸妈妈幸福、平安。”

我轻轻地祈祷着,觉得哲学的高度已到达,是去寻找乡愁的时候了。这是我才听清小姑娘诵着:

“舍我此身作苔花。”

她只是这么诵着。

“我叫犀璩,”她突然睁开了眼,随着一颗泪珠滴落,她干净的声音响起,“灵犀的犀,环属之璩。”她微微转来看向我,目光愀怆。即使如此也令人感到,那是一双摄人心魂的眼睛。

“绡绮为席,犀璩为镇。”我打趣道,“叫你‘阿镇’如何?”

“那你是‘阿席’?”她淡然地应道,站起身来,手中仍转着那一串长长的佛珠,“你叫什么?”

“我姓木,名山月。”我站起来说,忽然见她神色愕然。

“你可知道这座寺寺名的来历?”

“惟江上之清风,与山间之明月……”

“不是。”

“山月不知心里事,水风空落眼前花……”

“不是。”

“山月皎如烛,霜风时动竹……”

犀璩渐渐走向我,我下意识地后退:“这山中曾溺死了一个女孩。”她的话语冰凉,我的后背也因贴上墙壁而感到了冰凉。因为离得太近,她的呼吸打在我脸上,却是温热的。

她稍稍后退了几步,那时我才看清她穿的是明制汉服,却戴了一条银色的盒式项链坠。

“她为什么溺死了?”

“她和父母来山中拜佛,却不见了踪影,等到发现时,已淹死在寺后的河中,为了纪念她,寺就此更名。”

她又跪下了。

 

秋夜。微冷。

我们坐在坐垫上,背对着大佛,面朝敞开的木门,尚可窥夜空,列星随旋。我披着一件大衣,打灯写起今日所见所闻,而阿镇靠在我肩头,已睡去了,我盖了件衣服在她身上。

花如中酒不惺忪。风摇暗云斜。

我提起灯盏,靠近阿镇,她的睫毛微微颤动,我于是放低了灯。我只是想细细打量她。她的脸庞白净端庄,一对蛾眉小巧,唇上抹了淡淡的口脂,成蝴蝶形状。她的两边袖子上各有一轮金黄的弯月,为黛蓝的汉裳添了几分明亮的色彩。而流云状的暗纹隐约在衣上,带来一种流动的美感。初见时我就感到她的古典的美与这座寺是相衬的,尤其在它败落时,这美愈发显得惊心而动魄了。

我放回灯,目视前方。夜晚是鬼魅出没的时辰,我仿佛听到大佛在低语,他诵着经,保护着我们。我不敢起身,恐惊阿镇,只在心底默念着:

“谢谢。”

他是能听到的吧?

 

翌晨一早。醒时我才发觉我倒在两张坐垫上睡着了,身上盖着昨夜我为阿镇盖上的衣服。收拾好衣物,我走出大殿,看见阿镇站在院中那棵银杏树下,便走了过去。她的肩头歇了片银杏叶,叶子的黄色与衣上的弯月颇相衬。她站在那儿,呆呆地望着前方,并未察觉到背后的我。我轻轻捏起那片银杏叶,轻轻拍了拍她肩头,她转过身来,我以叶子遮面,突然说了声:

“猜猜我是谁?”

“你是月山。”

“不,”我放下银杏叶,“我是山月。”

她低头凝视着手中的叶片,低声呢喃了一句:

“举头望山月。”

“现在可别思乡,”我有点生气,但还是心平气和地问她,“我要下山去买早餐,你要来吗?”我以为她会拒绝的。她看上去是与人间的烟火气无关的人。

但她答应了。

我们从另一条路下山,那是一条不会遇到那位奇怪老婆婆的路。这天清晨落叶满地,行走其间,我总感到一种“共君一醉一陶然”的诗情,仿佛一瞬间,忧愁皆抛却。

“你像是‘不慕往,不闵来’的人。”她忽然说。

我停下脚步,看了她一眼,正对上她漆黑的眸子,才发现那仿佛一个黑洞,要将所有星辰吞噬。我的眼睛是棕色的。

“往者不可谏,”我又开始行走,“来者犹可追。”

她跟上来,牵住了我的手。我没说话,也不挣脱,只是觉着,她的手是冰凉的。

烟火气。

年糕,饭团,葱油饼。炒面,炒饭,瘦肉羹。

行于摊贩间,嗅闻各色早点气味,忽然感到一种真实。我买了一碗瘦肉羹,打包。“你要来点什么吗?”

“不了,”她说,“我只是陪你来。”

“那回去后我分给你一点儿。”

“行。”

我们原路返回,回到寺里。佛幡仍飘动,银杏叶落,总让人觉得“相逢却道空辛苦”。

我把纸碗放在行李箱上,小心地层层解开塑料袋,热气扑面而来,汤汁滚烫。我舀起一勺肉,轻轻吹了吹,然后递到她嘴边,似乎是有些怕烫,她也吹了吹,才一口吃下。

我又舀起一勺。

吃完后,我拎着塑料袋走到殿外,把它放进一个半空的垃圾桶。

等我回到大殿,犀璩坐在坐垫上,面朝大佛,缄默不语。见我来了,她对我说:“我有东西要给你看。我们去银杏树下吧。”

“不知栋里云,去做人间雨。”

我们站在银杏树下,抬头望去,垩白枝桠与金黄扇叶盘旋。厚积落叶听秋声,我们正踩在秋声上。她忽然半褪衣裳,露出清瘦的锁骨和挂在胸前的一块木牌。我赶紧低头,不敢目视她。她将木牌递给我,然后重整衣裳。

那是一块檀木。木牌上书:

月出皎兮。

“月出皎兮,佼人僚兮,舒窈纠兮,劳心悄兮。”

“埋它在这儿吧。”她脸上飞起一片红潮,一只手攥住我拿着木牌的手。她的手仍是冰凉的。

但木牌不是。木牌仍带着阿镇的体温,它是温热的。

我蹲下身,轻轻刨开她足边的土地。她也蹲下身来。我小心地不让刨出的土沾到她的裙袂,终于挖出一个坑来送木牌入土。

“希望阿镇也能幸福、平安。”我站起身,拍拍手上的土,微笑着说。

掌中似乎仍残存着那块木牌的温度。

 

入夜了。

我看到了第二块木牌。

在清冷的月光下,犀璩背对着我,半褪下衣裳,露出光滑白净的脊背和戴着的另一块木牌。我凑近。木牌上书:

不系之舟。

我取下木牌时,触碰到了她脊背,一瞬间的温度仿佛一阵电流般击中了我,我拿着木牌,木牌仍是温热的,带着她的体温。

“心似已灰之木,身如不系之舟。”

“你要问我的功绩吗?”我打趣道,手指抚摸着木牌上的文字。

她整好衣裳,欲向殿外走去:“跟我来。”

我们去了寺后的河。站在河岸边,我卷起裤腿,走到水中,河水及膝,冰冷,在月光下粼粼发亮。“要我埋它在这儿吗?”我问。

“嗯。”

我于是卷起袖子,俯身刨开湿漉漉的淤泥,然后将木牌塞了进去。

回到寺中,我跪在佛前,轻轻说着:

“希望爸爸妈妈幸福、平安。”

阿镇也在一旁的坐垫上跪下了,佛珠重又转动,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诵着什么,我猜也许仍是那句:

“舍我此身作苔花。”

那树下的和那河中的两块木牌,怎样了呢?

 

翌晨一早。我醒时并未看到阿镇的身影。在大殿里走了一圈,在院子里绕了一圈,也都不曾见到。但奇怪的是,那棵老银杏下忽然出现了一座墓碑,黑色,冰凉。墓碑上刻着“山月之墓”。我不禁冒了些冷汗。转念一想,决定去河边看看。

河水淙淙,澄净透明。我走近去,却看见了一具白骨,在我昨日埋下木牌的附近!

这会是谁的白骨呢?

我有些不寒而栗了。

我走回了寺中,犀璩在佛前跪着。这时我才注意到她身上汉服的颜色淡了许多,已不再是黛蓝那种深色。我走近,见她面前放着一碗水。

“举头望山月。”她阖眼诵着,一粒粒转动着佛珠,也许是意识到我来了,她渐渐睁开眼,慢慢转向我,“你来了。”

“请喝下这碗河水。”在我还未问出口前,她端起那碗水,冷漠地对我说。她的话语冰凉,却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,这种力量攫住了我,使我接过这不知从哪来的碗,将河水一饮而尽。

“千万别靠近河水。”我仿佛听到谁的呼喊,可为时已晚。刚想将醒来后种种怪事说与阿镇听,却见她向殿外走去,我便也跟了上去。

在院中,阿镇在银杏树前停下了。她转过身,目光直视着我身后大殿上的牌匾。我下意识地扭过头看,却见“山月”二字前多了一字,是“寺”。原来这座寺是叫做“月山寺”呀!

 

“木山月”回到家中时,发现家里空无一人,只在冰箱上找到一张贴着的便签:

月山:

我们出差一周。便当放在冰箱里,加热再吃。照顾好自己。

爸妈

原来并没有发现。

 

此时圆月皎皎。

那是梦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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