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栩漫粒(接稿版)

亚斯米那,在老去前,你都不会幸福

遇月

我凝视着她,她站在我面前,长发上洒过月亮的银辉,仿佛所有月光都降临在她身上。

她回过头,冲我一笑。我问她为什么笑。

她说:“你转过身去。”

我看见了。转过身后我看见了。

他回来了。

 

遇见月见的事,还得追溯到上周日。那时是傍晚,夕阳垂远山,千里斜晖漫漫,赤红的云徘徊。我刚从山上下来,走在田间的路上,哼着小曲,然后遇到了他。

他是我的兼葭秋水,亦如我随梦的丹漆。

他蹲在那儿,低头逗一只白兔,并没看见我。我就站在那儿,远远地凝望着他,好想一直这样。

也许是风捎去了目光,下一会儿我看到他抱着兔子站起身。他看向我,我没有躲闪,只是一瞬间想起顾城的诗句——

草在结它的种子,

风在摇它的叶子。

我们站着,不说话,

就十分美好。

——他向我走来,怀抱那只白兔。他走到我面前,站住。

我也许有点红了脸,也许是红了眼。我听见他说他要离开这里去很远的地方了。他说他不想忘记我,我说我也是。我当然是不会忘掉他,因为啊……

我微微地笑了,羞赧地低下头,脸上有几分在烧。

这时我就观察起他的白兔,问他养了多久了。

他说是最近在路上遇到的,很黏他。

路上。

路上总能遇见许多,如他遇见兔儿,如我遇见他。

我听着他说,倏尔就感到怅然。我知道他总有一天要走的,却没想过他会来同我道别。

“送你。”他手捧白兔递与我。

“诶,不是路上遇见的吗?”

“我已经在养它了,以后,由你照顾它,好吗?”

落日在那一瞬间刚好将一撇云影投到他脸上,沉寂与流动在他脸上交会。我忽而感到一种不真实,仿佛他是天上的月,太阳落下,他就要离我远去至天边了。

“既见君子,云胡不喜。”

我们道了别。

 

回到家后,母亲问我哪来的兔子,我说我想养。她便答应了。我抱着白兔上了楼,一进房间便栽倒在床上,满心疲倦着,又欢喜着,渐渐地睡着了。在视野愈渐模糊,意识即将暂停前,隐约中听见谁在说:

“我叫月见,你呢?”

我大概是做梦了。

梦里有一个娇小的少女。两个白绒球束着粉紫色的长发,眼珠乌黑,眼下如唐朝女子般点了面厣。她面庞白净,轮廓清晰,穿着一身渐变的蓝紫色的双层衣裙,衣前圆月中绣着一朵莲,衣袖是渐变的橙黄色,隐约可见桂花的纹饰,袖口系着圆圆的白绒球;穿着一件小披肩,露出小波浪状的领口;带着做工精细的半月形耳饰。

“人有悲欢离合,月有阴晴圆缺,此事古难全。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。”她吟诵着《水调歌头》,款款而来,仿佛我们在水面上般,她一步落下,就惊起一圈涟漪,以一个同心圆为中心渐渐地、渐渐地漾开。

“我叫月见,”她说,“是那只白兔。”

月见。我喃喃着她的名字,却发觉发不出声来。

月见。遇见一裁月,或是与月相见。无论如何释义,我都只能用美好的词语来形容听见她名字的感受。

“再过不久,你就会醒了。现在,享受你的安眠吧。”月见如是说。

在隐约的视线中,我仿佛看见她从身后拿出一壶酒,为自己斟了一盅,向我致意。那酒,好香,好香……

我醒了。

那时窗子开着,她坐在窗台,半倚着窗棂,任由晚风吹拂过发。

我忽而就很想为她吟一首诗,又觉不想吟旁人的诗,便自己即兴一首——

挑灯梦中寻乌篷,

河川不渡恐忘忧,

一阙残词句,却是几多笺清愁。

怎的旧辰倘悲欢?

——我有点泛泪了。我果然还是舍不得他的离别,那时的心绪竟延续至此了。忽然觉得如果是在阁楼里就好了。我想起阁楼里陈旧的钢琴,如果是在阁楼,我会为她弹一曲《月光》,也许是贝多芬的,也许是德彪西。

“你想去阁楼吗?”月见说。

我揉了揉眼,确定自己没在做梦,刚要出声惊叹,便被她轻轻捂住了嘴。

“我是那只白兔,别的,请不要问了。”她说,挪开了手,向我伸着。

我牵过她的手,悄悄开了房门后,下意识地向楼下看去。父母似乎正在房里。我于是放心地走向阁楼里。

我很久没碰过那架钢琴了。

拂去尘埃。

“我想为你弹一曲《月光》。”我说。

她点了点头。

我开始弹起《月光》,是德彪西的。

风吹,在朦胧之后。她的目光,投向了我。

弹奏时我本该专心的,但我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,我何时能再见到他呢?

“月圆时。”我仿佛听见她说,那声音消散得太快,以致我的琴音骤停时我却没能捕捉到它,但也刚好,我弹完了。

她扭头注视着我。

 

夜是静的,默的。

那天夜晚,雨霜满地,晨雾迷蒙,胧月而行,星汉黯淡。我们迎着清晨日出前冷寒的气,冽凛的风,走在灯光昏暗、跫音向晚的巷深九曲。月见拎着一盏煤油灯,赤脚走在青石板上。

“不冷吗?”我问她。

她轻轻笑了笑:“石阶上痒痒的,露珠浓重。”

“去哪?”我又问。

“这条路指引着我们,谁知道我们会去到哪儿呢?”

萤火。

充满萤火的田野。

那是青石板路的尽头。

月见提灯站在那儿,缄言不语。她的眼中,萤火成片。她的影子,投射在光滑的青石扳上。拂晓时分清冽的风吹动着衣襟。“看会儿后,就回去吧,再弹一曲贝多芬的《月光》。”

我答应了。

眼中所见,萤火葳蕤。一抬头,遇见了一轮上弦月。

“圆月时。”我想起那句飘散的话,满心期待着满月,那时正好是中秋……

农历八月十五。到了。

我搬了椅子坐在楼顶,同母亲说是想赏月。

白兔被我搂在怀中,一到楼顶后,我就放下它,然后月见站在我面前。

我看见,所有月光都降临在她身上。而她回过头,对我一笑。

楼下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。我刚想背过身走去看看,却被月见拉住了。

“圆月时,”她说,“你们一定会相见。”

她握住我的手:“现在,转过身吧。”

然后,我看到的是,他。

“你回来了?”

他笑了笑:“你遇见那一轮月了吗?”

我想,我遇见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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