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栩漫粒(接稿版)

亚斯米那,在老去前,你都不会幸福

Many Moons Ago

这是我旅居日本时发生的事,也许你不大相信,那就将此事看作一童话吧。

 

“从此以后,我会为你化作月亮。”

“……你要离开我了吗?”

直到后来,我才明白,那不是离开。

 

醒时我还未察觉到,直到对镜梳头时才发觉脸上有泪痕。但我没太在意这个。今天我要去上野公园,去不忍池边,而这才要紧。

“那是上野山上的妖怪天狗啊。”

“那是不忍池里的水妖啊。”

川端康成在《帽子事件》的结尾中如此写道。

就是为这两句话,我今天要去那里。

在玄关前穿上鞋,右手扶着鞋柜,突然碰到不知何时遗落在柜子上的口琴。穿好鞋,站起身,我盯着它,总觉得应该把它也带上,也许只是在不忍池边吹几曲,《大鱼》就很不错。

 

人的一生能遇到多少人?能遇到多少座桥?

此刻,站在观月桥上,不必极目而望即可见不忍池。也许是因为来得有些早,再加上是工作日的缘故,游人并不怎多。独倚栏杆,我忽然觉得应戴顶帽子来。就在这时,我的耳朵捕捉到一曲小提琴声,我转过身望去,在桥的尽头延伸出的路引向的一棵樱树下,一个女孩站在那儿,拉着小提琴。

“樱花落尽阶前月。”

我慢慢走去,看见女孩身上的明制汉服是淡黄色的,就像初秋的银杏叶。她在拉的那一曲正巧是《大鱼》。我站在桥的出口边,静静地望着,静静地聆听,觉得带上了口琴的确是明智之举。

如果我在这儿吹起口琴,她会听得到吗?

我从口袋里摸出口琴,等待着那一个音符的出现,然后将它轻轻靠近嘴边,撅起嘴含住,吹起《大鱼》的第二段。忽地就想起海子——

“我的琴声呜咽,泪水全无。”

我只有琴声。

最后一个音收尾,提琴拉出悠长的尾音。我停下吹奏,走到女孩面前,才发现她闭着眼,右手上系着一条黄丝带。

余音袅袅。

她睁开眼,正对上我的眼睛。脸上闪过一丝错愕,随即被一个微笑替代。“我听到了哟。”

她说的是中文。

我感到欣喜,又有些羞赧地低下头。

她蹲下身拾起琴盒,将小提琴小心地放进去,也许是要走了。

“有缘再见啦。”她爽朗地笑着,碎步跑向了观月桥。她冲我挥手告别,黄丝带飞扬。

 

微雨。无燕飞。

落英缤纷。

我没有带伞,所幸雨势不大。偶尔淋一点小雨,我总以为,这是对身体和心灵都有益的。

雨霁。傍晚不知不觉来临。

我又回到观月桥上,不忍池水在路灯光下粼粼发亮。一圈圈涟漪漾开。我听到一段熟悉的旋律,不禁轻轻哼唱。

是《吃醋》。

“i’s sho ni i ra re ru da ke de,te to te wo ka sa ne a e ru da ke de yo ka’t ta ne……”

我慢慢循声走去,一个身穿深蓝色大正和服的男子渐入眼帘。等到完全能看到他时,我便停了脚步,倚在栏杆边合眼聆听,并不时仍轻声哼唱着。

我喜欢这首歌中的情感,“仅仅是两个人在一起,仅仅是两个人手牵着手就足够”,那种美好的悸动有时会攫住我,令我萌生出一种对爱情的憧憬,但又让我感到了孤独。“你微笑的面容,生气的样子,都可爱得无可救药。”我的生命是一段温柔的瓷蓝,关于生命,我可以说出许多,可是你,却不可言说,你的一切我都在意,只是我,说不出。

曲终。

“终于找到你了。”

我突然被拥进一个怀抱,耳边传来一阵温热的吐息,我睁开眼,发觉是那个和服男子。除了父亲,我还没有被别的男子抱过,长大以后更是连父亲抱我也不被允许。于是我一瞬间有些愕然,脸上不觉飞起一片红潮,整个人僵在那里,一句话都说不出,只是不停地颤抖着。而他也只是这样抱着我,埋头在我肩头。

“先生?”

他慢慢松开了我,我发现他手中还握着琴弓与提琴,右手上也系着一条黄丝带。他扬起和服袖子轻掩住嘴:“失礼了。”

“比起这个,我更想知道原因。”

“你看起来很像我的一位故人,但是,”他转过身,渐渐走向樱树下他放着琴盒的地方,他的声音也渐渐弱去,但仍然能听见,“纵令人人似君影,”他突然回过头瞥了我一眼,露出一种愀怆凄然的神情,眼睛中满溢的悲伤仿佛有感染人心的魔力,“终道不如故。”

我想他是个深情的人。不知怎的,我走向了他,手仍在颤抖。

他收拾好琴盒,背起他,突然说:“愿意和我去个地方吗?”

那时天色渐暗,但我还是答应了他,也许是因为我那伪善的想缓解他悲伤的想法。

我跟了过去。

我们离开上野公园,走过几条街,拐进小巷,终于在一座老宅前停下。一路上,我们都没有聊过,除了他偶尔会说“向左转”“红灯”“走吧”这类的话。我们停在那里,他看上去若有所思:“你可以现在选择离开,在我数三秒后,因为我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,但是我不想让你为难。”

真是糟糕的话。尽管如此,我却并不讨厌,反而觉得他是个很谨慎的人。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对眼前的这个陌生男子抱有些许好感,也许因为他演奏的《吃醋》深入灵魂,而这种力量攫住了我,更也许是因为回头时他那样的眼神。

我没有离开。我走了上去,在他数到“一”并转过头时,抱住了他。

他也在发抖。

“既然如此,我们从庭院那儿进去吧。”

他的话里是带着笑意的吧?

我跟着他绕到老宅后面,走过庭院的月洞门,在院子里的一棵樱树下他停住了脚步。我也随他停下了。

他转过身,笑盈盈地看着我。他的笑容很有感染力,如同刚才他流露出的悲伤一般。

“你喜欢月亮吗?”

“嗯。”我应道,感到有些疑惑,“你来自我的祖国吗?”

“对,”他说,“穿着和服只是觉得很应景。如果是在中国遇见你,那时穿的一定是汉服哟。”

我笑了,其实我倒不介意他穿和服,毕竟和服也是从三国时吴国的服饰演变过去,和汉服可以说是同源,更何况我不认为一件衣服能代表他是背叛还是爱国,衣服到底只是人类用来御寒保暖的。“我叫乐正棻。”

“我叫空蝉。”他转过身,伸手从樱树低垂的枝桠上轻折了一段樱,“我无所有,此亦无一枝春,但赠伊一段樱。”他将那枝樱花插进我发间,以和服袖掩嘴轻笑。

黄丝带。

“为什么系着黄丝带呢?”我问。

“哀悼、思念、祈福、希望。”他放下手臂,敛住了笑容,低头注视着右手上的黄丝带,我希望她来世平安。”

他的眼中又流露出那种令人心疼的悲伤的情感:“我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。因为被欺骗了。”

我想起从前外公去世时,那时我在参加高考,家里人为了不影响我,直到考试完后才告诉我说外公不在了。我还能记得阿姨打来电话的那天晚上,记得她对母亲说外公情况不是很好,于是母亲出了门,直到翌晨一早才回来。那会儿我就猜到外公也许不在了。但我在等,等他们的答案,可是我只能等到一声慌张的“外公在医院很好”,那会儿我就明白了……

“我也被欺骗了。”

我听见我声音里的哭腔,突然就很想再一次拥抱他,我得知真相后没有哭过,但这会儿想起时,却是那么想要在谁的怀中尽情地落泪。我需要哭泣,需要哭泣来拯救一颗冰凉的来不及绝望的心。

就在那时,他抱住了我,轻轻拍打我的脊背,像哄小孩子那样对我说:“没事。没事。”

我知道,就算对他来说,这也不会是没事,只是这会儿,我们都需要这样安慰式的欺骗。

我靠在他肩头,闭着眼,轻轻地啜泣着,不知为何他的怀抱令我感到心安。我回想起昨夜的梦,梦中的人也曾拥抱着我,他对我说会为我化作月亮,然后他离开了。我孑然一身行于世间。我抱紧了他,忽然就很想吻他。我其实是喜欢亲吻的人,但我从来没有吻过谁,因为我知道我希望的亲吻是不被允许的,亲吻是独属于那么两个人的亲密举动,即使是朋友也不一定会接受我的一个吻。所以我总是克制自己的想吻谁的念头,然而现在却是真真切切地想要吻他啊。

“我想吻你,”我在颤抖,“可以吗?”

我不该说出这样失礼的话的。

他松开了我,两手握住我的肩膀,接着又松开,捧起了我的脸,然后他慢慢地凑近我,我能感受到鼻息打在脸上的热气,仿佛一阵电流击中了我,我没有犹豫,亲了上去,呼吸变得急促,心怦怦直跳,两个人的嘴唇贴着嘴唇,两个人的怀抱里是彼此。我还没有尝试过接吻的滋味,遑论是与一个陌生人接吻了,却又觉得,如果是他的话,我想我是愿意的。

我们是不大懂亲吻的人。

他的手穿过我的发,将我额前的鬓发拨到耳后。

樱花枝掉落了。

我们松开彼此,蹲下去拾起那枝樱花时,我的手触碰到他的,而他紧紧握住了。我只觉得,他的手,好凉。

“你的手很凉。”我有些担心地说。

“有一个秘密我该告诉你。”站起身来,他重又将那枝樱花别在我发间,“你早上遇到了一个系黄丝带的姑娘,对吧?”

我点了点头,正想问他时,听见他一句一顿地说:

“那也是我哟。”

“我不是人类。我是月亮。”

“白天是女子、晚上是男子的月亮。”

我下意识地将右手靠近嘴唇,摩挲着还带着余温的下唇,忽然间不知是惊是喜。所以,我是同月亮接吻了吗?

我笑了,又觉得有些困倦了。“我能靠着你睡一会儿吗,空蝉……姑娘?”

他也笑了起来,爽朗的笑声的确像是早上那个演奏《大鱼》的女孩。

“睡吧。好梦。”

 

我认出来了。

樱花树下,站在那儿,仰头望向樱花的那人,是空蝉。

他也许是注意到了我,扭过头来,对我温柔地说:

“从此以后,我会为你化作月亮。”

“……”我走近他,慢慢地,慢慢地,“你要离开我了吗?”

“这不是离开,”他弯下腰,抱住了我,“是另一种守护。”

原来如此吗……

 

我醒时发觉空蝉一直仰头目视着天边,那时天色将明未明,我站起身来,他也站起来,但却背对着我。

“太阳快出来了。”我随着他的目光望去,远空那一方天渐渐被染成橙红色。

“嗯。”他轻轻应了一声,声音有些不一样了。

“空蝉?”

我看见他的短发慢慢变长。他转了过来,脸庞的轮廓柔和了些许,显出一种女子的姿态。我听见他柔声对我说:

“月亮,在这里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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